迟樾L

心里好像涨潮了。

亲爱的、

*一封暌违多年的信

*散第一人称视角


  「这封信的作者似乎并不在乎书信格式,开头署名没有,内容更是天马行空。时间线十分琐碎,似乎横跨数十年头。」


  迟。我和你说过很多次,我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称呼你。每当我想寻求你的意见试图换个称呼时,你总是嬉皮笑脸着逃开话题。我自恃灵魂枷锁负身,五百年来从未享受过自由,太熟悉这种避而不谈的滋味,于是便没有过多逼迫你。


  只因这个称呼总给我一种错觉,不知道怎么形容,或许应该去问问那些知论派搞文字的人。总之对我而言这个称呼更像一个莫名的预兆,就好似你曾经同我描述,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从机甲上一头栽落、擦肩而错的感觉。


  很奇怪吧?记得那时我还嘲笑你的想多。你的好脾气总让我觉得恍惚,极少见你有什么过大的情绪波动,老好人的形象映入每个被你帮助过的须弥人的心里。小吉祥草王视你为左右臂膀,须弥人视你为拯救世界树的英雄,多么高光亮节的形象,你怎么偏偏要和一个罪人待在一处。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我对小吉祥草王登记在册的“阿帽”这么个名字接受度良好,或许我也确实应该对称呼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释怀。好了,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偷笑的样子,嘁…小鬼。


  迟,迟。我不愿过多靠近人类,每次唤你回家都会隔着较远的距离,舌尖抵住齿列,又轻又重地叫你。或许猫咪耳朵就是精得很,却是选择性的机灵,每次喊你做点家务、或者提前洗漱不要熬夜,不管叫上多少次都是听不见的——这种时候倒是聪明的很,我仅仅只是发出气声,风这个小偷就会把呼唤送到你那里。彼时我就只需要站着不动,把重心移到一只腿上,挑起眉看你怎么向我奔来。


  不否认,我的确很享受这种感觉。


  小鬼,你年纪不大,却爱极跟在我身后叽叽喳喳地讲一些老生常谈的大道理。什么人和人偶最大的区别不是心、而是学会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什么人活着的意义其实就是享受快乐和暴露软弱。聒噪得很,我每次都想捂住你的嘴。


  可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你的眼睛又会暴露在空气中,挡去下半张脸就会显得上半张脸存在感更强。有时候我会沉不住气,像个只有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样俯身下去;又有的时候我会跑神,思考应该怎么让你眼底经年不散的青黑消失。


  前两天我又去了趟稻妻,踏鞴砂,给丹羽扫了墓。恢复记忆后的每一年都会去给他扫墓,除了第一年,你也次次都会跟去。所以在骤然失去身后跟着的影子时,被习惯掌控的感觉是十分可怕的。我怅然若失,所幸,现在也逐渐重新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从前都是我织一个布偶,你织一颗心脏。话说回来你做手工活的本事还是从我这里学来,偷师也偷不成家,最后我手把这手教,做出的东西也只能勉强入目。丹羽不怎么计较这些,但我怕太丑的布偶小孩儿看了会哭闹——你总会因为这个和我闹一场,非得逼着我说是可爱不是丑——于是每次都是我做布偶,你做心脏。


  带到坟前,有时候按着稻妻的风俗祭拜,有时候按着须弥的来。更有一些时候,譬如我们刚从璃月周游回来,便会像模像样地学着麻烦的璃月人烧点纸钱。你是最唠叨的,喋喋不休能对着衣冠冢说上一宿。我有时候烦,但更多时候还是坐在你身边,你坐着我的腿,一起神游着看夕阳。晶蝶停在你肩头,我捉下来捏成齑粉,把晶核别在你的发际。


  你不提,我便也很少说。你那样子,确实很漂亮。


  晶蝶有时会停留在你腕间。夏季,炎热,衣衫单薄,露出一截手腕来。晶蝶啃食着若有似无的血气,我早早瞥见,伸手去抚,你又会仓皇地逃开,然后僵硬转移话题。


  我早该想明白一切,可我更想放你自由,这才酿成无法挽回的苦果。


  夜深了,今天便写到这里。不祝平安喜乐,请祝我与你早日相逢。


  —


  今夜的雨很大,所幸待在尘歌壶内没有这种困扰。只是有些时候我会选择卸下通关文牒,宽大帽檐遮住一切,而我在雨帘中如鬼魅般游行。


  头几年的时候,小吉祥草王还有时不时拉我去闲聊的兴致,我一概不理,虚空摘了束之高阁,住所诡秘不定,最常见的做法就是往尘歌壶里一躲,在秋千上待一宿。人偶不需要睡眠,但我偶尔还是会睡过去。不沉,总会被鸟鸣吵醒。


  那只明彩鸟可谓是你最大的败笔,当初还在装修时我就提出过异议,清理宠物垃圾不是我应有的职责。可你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什么小到明彩鸟大到派蒙,全都在你的管辖范围内。


  现在倒好,逍遥日子我是一天也享不到,还要时不时惦记着带点宠物食物回去,以防那些可怜的小东西和主人一样英年早逝。


  ……至于派蒙。她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家伙,是你低估了她的情深意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未进米水,纳西妲担心得要命,可最后还是我把这件事揽了下来。人类对外来生物都是束手无策,不知道这种会飞的精灵长期不进食会不会如人类一般死去。可我却心知肚明,径直闯入她蜗居的病榻,沉默一会儿,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你和我一样吧?”我当时这么问她。


  她很安静地看了我一眼,承认了这个可能你也明白的事实。


  “那就没什么好说。”我顺即抽离,往后退了一步,“先不提提瓦特大陆并没有灵魂转世的说法。又遑论她根本不是此间人。……没什么好等待的,算了吧。”


  记得那天派蒙追着我跑了整整一个下午,那种充满杀意的眼神我曾司空见惯,只是时隔太久,竟也有些恍惚。我们最后停在在净善宫门前,纳西妲叹了口气,把被我用后颈一刀弄昏的派蒙接了过去。随即我们目光交汇。


  说实话我已记不清当时究竟说了什么,只能想起神明哀伤的眼睛,和倏然烫伤了人偶皮肤的眼泪。


  距离上一滴眼泪还需追溯到那具愚昧的机甲,但那次血和泪混在一起,我也分不清那时究竟是不是流了眼泪。可这一次却是众目睽睽,我哑然,下一秒被纳西妲碰了碰手背。


  她擦干了水,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临走前看了我一眼,带走了派蒙。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胸膛那颗心脏缓慢地抽动,把血液泵向四肢百骸,而我在这种凌迟中逐渐感受到疼痛。人类将心脏的这种运动称为心脏跳动,生论派的人或许对它有更专业的学术名词——而人类存活离不开心跳。可我对这种在此前从未拥有的运动讳莫如深。只是觉得,生,原来也这么痛苦。


  那么你呢?

  死,也会这么痛苦吗?


  我无从得知,搁下笔望向窗外,稻妻洞天的日光正洒了进来,正巧照亮一小片信的署名。迟。我轻又缓地说道。迟。


  我忽然想起那个纳西妲为你编造的梦境,与我描述时你只草草一笔带过,剩下的便只有胡搅蛮缠与死不开口。而我习惯纵容。毕竟从一开始相识,我便为你留下了不合常理的容忍范围,又在一次次纷争中把口子拉大。


  直至最后一次相见,连空洞胸腔都觉得不舍。我讶然,却义无反顾地走进世界树。后来的我一无所有,却将纵容这个习惯秉承了下去。我纵容你在身后喋喋不休,纵容你使坏给我灌酒,而我经历168天的出走,却发现你还在原地停留。


  像在怀念那个吻,又好像还在期待一个吻。


  多么烂俗的狗血剧情,稻妻那只狐狸一定喜欢得不行。


  那个秘境……是你走后不久,纳西妲找上门时给的。彼时我还未行迹诡谲,相比较从前只是不爱出门了些。但我平素不是什么爱乱逛的人,总结下来,我甚至觉得应该和以往没什么两样。可纳西妲刚一开门就愣住了。智慧之神极少显露出这种神态,我一时竟有些新鲜,她却要我低头,随后摸了一下我的眼睛。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那种难以言喻的目光始终盯着我,她随后叹了口气。


  “我能理解这种精神冲击,”她这样说,“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她说,没想到我会这么悲伤。


  我几乎笑出声来,可在接过她送来的梦境球后,还是特地转身朝卫生间里走去。人偶没有进食的需求,自然也没有排泄的必要,所以卫生间一向是你称霸的领地。瓶瓶罐罐堆满梳洗台,即便主人离开也没什么变化,顶多落了层灰。我一派坦然地走进去,却有些恍惚地走出来。梦境球在我刚跨入卫生间时便开启,想来是感应到了前一任使用者的气味。我防不胜防,被径直吸了进去。


  ……过程不值一叙,总之恭喜你,第无数次能让人偶的心脏都为之震荡。是不是该给你颁个奖项,然后每天听你耳提面命得意洋洋。真是让人想起来就觉得头痛。


  算了。

  说点你或许想听的东西。


  上次争霸赛的人选换了一批,理由很简单,大建筑师还清了债务实现经济自由,而珐露珊收到了满意的学生。生论派的家伙这次没有开讲座的需求,至于明论派和素论派,纳西妲倒是没有提及,所以我也无从得知。总之这片土地不会没了什么人就不能存在,而你关心的朋友都过的很好。至于我?我当然也很好。都说了这片土地不会没了谁就不能持续运作,讲难听些这个国家没你没我都一样能够发展。……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只有人类这种可悲的动物,还会困于动物求偶的本能。


  前段时间我去了至冬,冷冰冰的树木始终没变。我遥遥望了一眼门庭冷落的愚人众,想起曾经穿了将近五百年的制服,低下头笑了笑。站岗的士兵还在谈论消失上百年的第六席,我从第一片指甲数到最后一片指甲,终于忍不住腾身飞起。


  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东西,没什么意思。连木头都和五百年前一样冷冰冰的。


  于是我去喝了火水,那种炙人的口感很像慢性自杀,可以让人在酒精上头的过程中沉迷。从酒醉到酒醒,我还趴在吧台前一动不动。他们快要收摊打烊,我列了一摞摩拉在台面上,也不管多了多少,推开门就往前走。


  漫天不散的冰雪迎面而来,每一口呼吸都有冰碴子在鼻腔里乱窜,我疑惑地搜刮回忆,发现过去五百年间自己确实没有这种困扰。这时候我又呼吸了一次,被冰渣子呛了一口,顺即狼狈地咳起来。


  我倒进柔软又冰冷的雪里,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我以前没有呼吸,我想,我也不会呼吸。


  写到这里时,日光已经可以把房间照亮,我重重地呼吸,决定丢下笔去睡一觉。别祝我万事顺遂,请祝我们早日重逢。


  —


  在床底下找到了几张你的手稿。养在一楼客房的猫到处乱跑,我只是趴在大厅沙发上睡了一觉,回到卧室时却发现床底长了猫。


  我懒得趴下去找,但看了看落灰的卧室,没忍心直接掀翻床。猫被我揪着后脖颈揪出来时爪子抓着几张纸,我没在意,拿下来随手往桌上一丢,它叫起来,我便特意看了一眼。


  有血迹,一点干涸的血迹,棕褐色,把纸页的一角几乎浸透,才会卷曲皱起。


  猫在闻见铁锈味儿后炸了毛,吱了一声往后大跳一步,我看了看它又看了看那张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你养的猫果然和你一样,一惊一乍,没什么出息。


  你或许会想接下来上演的戏码,该是我仔细阅读手稿传递的信息,像凡人一样大哭大笑或者歇斯底里。很不巧,我很忙,没有时间去欣赏意外发现的、你的遗言。我还有要事在身,把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往口袋里一塞就出了门,鱼缸里新养的鱼在门关上时吐了个几个泡,和蠢蠢欲动的猫面面相觑。


  我去找了小吉祥草王。


  你曾说我和她正好是别扭的孩子遇见会读心的神明,我不置可否,因为确实说的很对。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不再使用读心的能力,在沉默大于闲聊的间隙中,只需要互相传递一个眼神,就能明白所有藏在事件底层的腥风血雨。


  我俨然把自己当成一个合格的打手,在名单上的每个人名被划去时,成为留在他们眼中的最后一道影子。纳西妲同时默认了我的行径,年幼的神明想彻底掌控一个国家,少不了手沾血腥。当然,我不愿意她这么做,所以那些审判暗杀的坏事就都让我去代替。我不在乎死后下地狱还是上天堂,甚至人偶究竟有没有灵魂,都是一个未知数。


  我沉默地穿梭在各个国家,从蒙德的雪山里发现一些遗迹,随后在某个洞穴中追随你的脚印,久远的风元素被冰封,我隔着被冰雪浸透的手套抚摸你的气息。


  随后一路直行,璃月始终繁华,我在荻花洲遇见少年仙人,我们两两相望,却不发一言。或许他也许久没有尝过美梦,而我亦然。陈旧的岩造物被摩拉克斯保留了下来,我们来到他的住所,在阴暗的储藏室中再次找到了你的踪迹。


  风岩无法反应,自然最为疏远。我沉沉望了它一眼,转身离开的同时还在疏远。


  那一瞬间我终于肯承认自己的想念,即便坐拥有关你的最多回忆,可是此时此刻我还是觉得自己一无所有。空空如也,空空如也,胸膛却跳着一颗心脏,迸射着你的血液。


  ……真是痛苦万分。


  我在一次很偶然的机遇中重新掏出那张手稿,这张脆弱的纸被揣在我的心口,捂得有些温热,却因为干燥而显得更加脆弱。你不觉得更好笑了吗?越是小心保存什么东西,这片仁慈的土地反而会让这样的东西更容易被摧毁。正如同我曾经想成为人,在我真正成为人时,最想保护的人,还是会离开。


  真是可笑,这片土地从来不会善待自己虔诚的信仰者。纵然我已摒弃信仰,她还是会恼羞成怒,因为我的出尔反尔而降下神罚。


  犹记得彼时灯光昏暗,我手持火把,在潮湿的山洞中阅读手稿上的内容,乏善可陈。其实我不用看,也知道你会写些什么。你说时间漫长度日如年,你说人生好似冬天中一场永无宁日的冬眠。璃月文字精妙绝伦,短短几行文字竟会在尾字上都压上韵。我读着觉得好笑,可笑着笑着就咳了起来,简直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倒了一口气上来恢复平静,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哽咽了,再一摸,脸上竟全都是泪水。


  我忽然明白纳西妲所说的悲伤,因为这种情感的姗姗来迟终于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而我在大口的呼吸中后知后觉,成功陷入对生死离别的恐慌。


  ……永久的。无法挽回的。离开。


  简直歇斯底里。


  —


  我很久没有再回尘歌壶,最后一次临走前把所有会动的东西全都收进背包,重新回到最初那种只能维持生命体征的保护球状。很难言喻这种眼睁睁看着一片本就死寂的地方变得彻底毫无生灵的感觉,而我头也不回地走,风餐露宿,整个须弥都是寻找所谓“会飞的小子”的人。


  所以我很利索地逃了,你应该不意外吧,这的确是我的风格。我逃往最无人知晓的地方,躲在离蒙德烬寂海最近的森林,这种地方已经快捉不到风的踪迹,晶蝶也罕见,我在山崖上远远望向那片禁地。


  我还是不信神明,还是偏执,恨我所恨爱我所爱。温迪在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还是找到了我,风神为这片禁地带来第一缕风,我握着铃铛,却无力到发不出哪怕一道风刃,


  “你很想她吧,”外貌年轻的风神拨弄琴弦,唱起那首最熟悉的送别曲,“我也是。”


  我转过头去看他但并不完全看他,眼神落在偏转方向的不远处,风神为这片禁地带来一息生机,你最喜欢的晶蝶正不怕生地绕着他的手指打旋。沉默片刻后我才偏过头去笑了笑,干涩的喉道发出嘶哑的声音,我被卡了一下,竟久违地觉得疼,有些自嘲地又笑了笑。


  “是,”我抬起头看天空,混红的烈焰蒸发一切水汽和风声,甚至眯起眼,我还能在这种炙热的炙烤声中听见死去的灵魂,“但没什么用了,所以我不再提。”


  温迪闻言却哼了一声,侧过脸来似笑非笑,我一时有些茫然,下意识后退一步,生锈的关节咔咔作响,我在这种强烈的不适感中头一回感受到自己成为人的真实感。


  “你知道吗,她曾经来问过我,”吟游诗人说话都像在唱歌,“她问的问题好哲学啊,我居然一时间回答不上来,用笼统的答案敷衍也不行,只好放弃让她奔去璃月找摩拉克斯解决。”


  “你猜她问了什么?”


  我不太感兴趣地躲了躲,说:“猜不到。”


  温迪很遗憾地大叹一声,紧接着说:“她问我什么是人。”


  我瞳孔骤缩,温迪却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真是很复杂的问题,是吧?我是神,又不是神,更不可能是人,因此我无法给出正确答案。又或者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她一定和你说过吧,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温迪步步紧逼,几乎要把空气全都掠夺,我下意识大口呼吸,心脏砰砰直跳——这可太像个人类了,温迪也这么说。


  他几乎大笑起来,随后拍了一下我的胸口,身体前倾猛地拉进距离,声音放低放轻,眼睛上挑与我对视:“白术给你换的这颗心,好用吗?”


  “你曾经认为人与人偶最大的区别只是一颗心,那么你——在拥有这颗心如此多年后,可又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了人?”


  我哑然,砰砰直跳的心脏恍若一把最锋利的匕首,从多年前回旋而来,借当初愚昧不堪的自己之口,杀的我片甲不留。


  温迪接着道:“并没有吧。除了被她惯出来的一些人类习惯,你更多时候还是不觉得自己是人吧。”


  “可你还是会痛。”


  温迪还在与我对视,不偏不倚,他一字一顿地重申:“比如此刻,你简直歇斯底里。”


  “就是这样的,孩子们,”他笑起来,把身体收了回去,重新拨弄他的琴弦,“就是这样的。”爱才让你痛不欲生,欲望是人类的本能。”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心脏蜷缩成一团,几乎像是那团在深夜里被我泡进水池的烂棉花,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泡大,泡胀——我会死吗?下意识的惊慌倏然将我包裹,我承认,在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你的脸,苍白、瘦削、皮包骨。所有形容人类病相的词语都可以安上去,可我那时却无从顾及,我抱着你的尸体,恍恍惚惚,想起雷电影手里抓着的坎瑞亚的复活秘技,一时间竟克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血流成河又如何?杀遍天下人又如何?我不怕死后下地狱,人偶坏了也只是坏了,露出皮相底下洁白的树枝和树干,只请有心人能把我捡起来装进信封,就此送往天守阁阁顶。


  可我当时没这么做,就失去了一切可能。


  温迪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教,或者不能算是说教,只是我单方面不愿意多听。于是我靠近他威胁要他闭嘴,风神却只是坐在山崖上笑眯眯地晃腿,下一秒忽然摸了我的头。


  我怔了一下,这种感觉和被纳西妲猝不及防摸了眼皮一样,不可思议且无法理喻。就在这时,温迪换了口吻,再一次说道:“人之所以会流泪……是因为他们有感情。”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被大片的湿润惊呆,几乎一败涂地,颓然地塌了腰坐回原地。


  “恭喜你,”温迪看着我,复杂的神情十分符合神明的身份,“终于成为人了。”


  —


  我把尘歌壶重新装修成你离开前的样子,没打理的洞天没有再动,变成生灵球的动物也被放了出来,猫围在我的脚边撒娇,时不时抬起头朝外看,像是在等你回来。


  我的心境平和了很多,上次推门出去正好碰见纳西妲,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但我的的确确没什么情绪波动,在某次洽谈中表达了自己还愿意效忠的态度,又被她摸了眼睛。


  “还是好悲伤啊,”她这样说,“怎么还是这么悲伤呢?”


  我低下头方便她抚摸,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折磨,同时让我变得更加清醒。于是我只是微笑,用极低的音量回答她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我笑起来,“但还是很难过。”


  夜里我睡不好,猫总是打呼,狗会在一楼的房间里跑酷。怎么教都没用,我完全放弃了。睡不着时就起床,有大片的信纸摊在桌上等着我去写。


  这种蹉跎时间的感觉很奇妙,缓慢、轻松,不用刀口舔血,更不用各种加速飞翔。帽子老老实实呆在我的头顶,我只需要偶尔飞起来降落,坐在那架安装得一塌糊涂的、你的手笔的秋千上发呆。


  所有东西都被拉长,捆成一条麻绳,净数被我攥在手心里,只需手指一动,所有东西都会随着我的心意走。每每此时我就会非常后悔,当时怎么就想着要给你自由,如若早早就把你折了羽翼囚在身边,或许也不会……罢了。


  吟游诗人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令人扼腕的诗篇,已经从蒙德一路辗转传颂到了须弥。我对此保留意见,只是偶尔会在元素视野下看见女子因此洋溢泪水的水元素时,还是会忍不住偏过头去叹一声气。


  来日过客撞见……来日看客撞见,温迪倒是好文采,称我们把痛苦揉成瑰丽的诗篇,又在来日被过客撞见。所幸世人没有慧眼,看不出爱恨离别,看不穿人偶与人的牵连,我在文字编织的谎言里失眠。


  摩拉克斯来找过我一次,推开门时我被岩造物的光亮闪了眼,下一刻便听见他笑了笑,温迪的声音也随之出现。他们没有停留很久,只说蒙德出现了新的、自称旅行者的人,金发碧眼,在寻找自己的同胞兄弟。


  金发碧眼?我哼了一声,想起你一笑起来就弯起的黑眼睛,无趣地接话,问他们然后呢。


  温迪骤然拧了神色,郑重地说,天理一战在所难免,希望我能帮忙。


  我哈了一声,手指忽然被木屑扎破,我下意识把手指含进嘴里抿掉血液,抬头又见钟离沉重的双眼。我大笑起来,声音把围过来的猫狗吓退,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在某个瞬间忽然明白了一切。


  “原来她不是那个人?”我拳头紧握,近乎歇斯底里,“你们曾经刻意接近她、和她处好关系……不就是为了这场战争,同时贪图她的力量!?现在呢?”


  “神明啊,神明!你们才发现找错了人,让一个力不能及导致郁郁而终的普通人承担了一切!现在又来找我,完成所谓的大业?”我笑得眼角噙着泪水,声音嘶哑,一点一点低垂,落在痛不欲生的地面,“你们居然……还敢来找我……”


  神明闭上了眼,他们说了抱歉。我却再也没有力气,只能闭门谢客。


  写信时血淌得到处都是,我昏昏沉沉地写,最后和衣趴在桌上陷入沉眠。


  可能是木屑嵌得太深了,明天应该把它挖出来。——可我真的还有明天吗?苟延残喘的明天也能算明天吗?又或者说,难道会流泪就是有感情,就是人类了吗?人偶和人类到底有什么分别,我的情感从何而来,我的痛苦又该去往何处。我一无所获,双手空空如也,在沉默的夜里摔进跌跌撞撞的梦野。


  被一双黑眼睛捕获。


  被一双黑眼睛捕获。


  被一双黑眼睛捕获。


  我已经……时隔多年。

评论
热度(1)

© 迟樾L | Powered by LOFTER